不动产法文化专题 | 刘云生：“家”的字族——物理空间呈现与心灵需求满足
《中国不动产法研究》系广州大学法学院刘云生教授主编，每年两卷，集刊主要针对不动产法律理论和实务等所涉各项领域进行专题研究。已先后推送“《土地管理法》修订”、“民法典编纂”、“租赁权登记”、“土地‘三权分置’”、“房地产法律实务”、“《土地承包法》修订”等专题，本次推送文章系《中国不动产法研究》第十九卷编者手记。
第二十一卷征稿详情可点击阅读：约稿函|《中国不动产法研究》2020年上半年卷稿约
自古以来，不动产既是人类生存、繁衍、发展的物理空间，也是人类心灵需求满足的情景再现。
“家”是最早的不动产汉字言说。传统训诂学多侧重于对其进行功能性解释，如《说文解字》就说“ 家，居也。”后来的解释或指称特定土地上之不动产建筑，如所谓“居其地曰家”，或指称特定空间界定与分割，如所谓“家谓一门之内”。
功能性解释能够直观地表述“家”的物理效能，但却难以彰显物理空间之后的人类进化历程和人文精神嬗递。
“家”是特定物理空间，这固然没错。但许慎将房屋之下的“豕”解释为声旁，显然趋于刻板化。实则“家”之本义更接近于古代的“舍饲”，是圈养家猪的象形字。根据考古史料，中国于新石器时代已经开始驯化野猪，商周时期已经出现大量的舍饲，并具备了对成年公猪进行阉割的技术。《礼记·曲礼》所谓“豕曰刚鬣，豚曰腯肥”即是按照是否阉割标准对公猪进行的分类。
“猪舍”为什么会成为“家”？因为人类财产观念的进化。罗斯在《社会控制》一书中指出，私有财产是一种巨大的改造力量，可以不受约束地主导人类意志。上古时期，猪作为最重要的民间财富之一，其舍饲自然成为财产权利的最早象征。
随着饲养业的发达，人的主体性地位渐次凸显，“家”的语义亦逐步演化，成为人类寄托身心的特定空间。另两个同义词随之而生，这就是“宅”、“屋”。“宅”的本义是双手托梁架屋，许慎后来将这种意义无限引申，解释为人类安身立命之所。（“宅，所讬也。”）“屋”不见于甲骨文，当属晚起之字，许慎对其进行了双重解释：首先解释“尸”旁是“屋有所主”的财产观念，再从其他学说中援引，认为“尸”旁也可代指房屋形状。至于“至”旁，许慎的解释很到位很形象，认为就是主人于特定空间的修身养息行为（“至，所至止。”）。
“家”—“宅”—“屋”的演化说明了不动产的诞生历程，也证明了家作为肉身安放所，灵魂栖息地的历史渊源。
“室”的起源早于“屋”，应当与“宅”同期。“室”的本义是憩息坐卧，位居家中最隐秘、最安全的空域。为什么称之为“室”，许慎的解释是“实也”，也就是填充、充实的意思。后来代指男性娶妻成家为“室”，此即《礼记》所谓：“三十曰壮，有室。”但《韩非子》根据身处时代的法律，将男性成家年龄提前十岁，“丈夫二十而室，妇女十五而嫁。”
“室”的空间位置说明了家主的身份与地位。按照福柯《知识考古学》的观点，话语是外在性的空间，展开是一个不同位置的网络。主体不断进行自我陈述、扩散并在特定条件下、情景下确定自我。
比较分析“室”和“房”更可见出空间定位与身份定位的同一性与相似性。所谓“房”，系指“正室”两侧的附属建筑，俗称“侧房”，也就是许慎所谓的“室在旁也”。后来嫡妻被称为“正室”，小妾被称为“偏房”，空间属性被冠以人类身份识别功能，成为中国法权的千年经典构造。
“室”和“房”的空间差异与身份差异还可以通过莱考夫和约翰逊的结构性隐喻（structural metaphors）理论进行解释。相较于“室”而言，“房”的空间位置具有依附性、补充性，所以物理意义上的始源概念域的结构（偏、非正式、补充）就被系统地转移到目标概念域，使得后者仅能依照按前者结构进行系统解释（地位低于嫡妻、无法定名分、可相对自由解除同居关系、繁衍后代的工具等）。
“室”还有一个同源字：“宫”。根据《尔雅》的解释，上古时期，“宫”、“室”同源同义，所以《易 • 系辞下》连带而及：“上古穴居而野处，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。”但秦汉以后，皇权介入，“宫”成为皇家专用词汇，所以陆德明《经典释文》说：“古者贵贼同称宫。秦汉以来,惟王者所居称宫焉。”此点适足证明布迪厄的“符号权力”（symbolic power）、“符号暴力”(symbolic violence)理论假说：语言从来都不是历史的偶然，更不会政治中立。语言是命名合法权力、高贵头衔的软性“暴力”，是对语言市场的垄断，体现了交流者之间的权力关系、交流目的、使用策略。
自本卷开始，《中国不动产法研究》集刊将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。感谢法律出版社十二年来的精心扶持，感谢刘文科博士、陈妮编辑的真心付出，感谢沈小英社长的热忱关拂，感谢编辑部弟子们的坚守不弃！
是为跋。
刘云生
2019-04-08
小谷围岛·排云轩
图片来自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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